【案边点滴】心灵的光影——康海涛谈夜景绘画创作
夜晚,褪去喧嚣,让繁杂归于宁静。自然中的光影,隐秘却又显现着各种形象,恍惚不定却又具体真实。漫步、沉浸在幽邃的夜晚,人的内心与自然相映,平淡从容。艺术家康海涛专注于夜景绘画,他以冷静的眼光凝视世界,向外观望,向内自省;以洗练的笔意概括、表现自然与心灵的光影,本期[案边点滴]特别采访艺术家康海涛,跟随他一起走进静谧的夜景绘画,听他分享创作心得。
——阴澍雨
阴澍雨(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、本刊栏目主持):海涛你好!《美术观察》在一直关注当代中国美术创作的新进展,那些充满活力与创造力的艺术家,都会进入我们的视野。[案边点滴]栏目注重展示艺术语言与技法,今天请你分享具体的绘画方法与过程。你多年进行夜景绘画创作,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体系,首先想请你谈谈夜景绘画创作最初灵感的来源是什么?
康海涛(艺术家):最初的来源是我读四川美术学院附中时的生活感受。当时,我有一个人晚上出去走走的习惯,特别是夏天的晚上,一个人很放松。我家旁边是现在的西南大学,放假的时候很安静,没什么人,我有时候会在那儿踢足球、打篮球。晚上很空旷,走走很舒服。那时候很流行Beyond乐队的歌,我经常一边走一边唱歌,感觉和自然比较亲近。每逢暑假,我还会把初中同学约在一起,跑到西南大学里面,弄几张席子,就在那里过夜,校园的夜晚特别宁静。可能我天生骨子里的性格就有这种和自然的亲近感,喜欢独自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待着,这种情境里对夜景的感受自然深刻。
阴澍雨:也就是说,有两个方面造就了你对夜景的表现。一是成长的情境,夜景是你的关注点。二是你内心的性情跟外部环境比较切合。
康海涛:对,比如我家旁边有一块工地,刚下过雨,把石头冲得很干净,我就会跑到石头上去坐坐。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小县城的中学,学校里面有很多树,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城堡被树包围了起来,从小就在那种自然、安静的环境里面长大。
康海涛工作室一角
阴澍雨:出现在你画面中的景观都有类似的环境。你表现夜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康海涛:读大学的时候,经常一个人晚上出去闲逛,安静的时候你会发现夜色中的景物非常美,房子里透出的光很温暖,特别是夜晚灯光下的叶子、草木的光影让人着迷。但是晚上我没法去画,还试着把速写本塞在草底下,光影打过来,直接用铅笔对着影子勾轮廓。那个时候就有想画夜景的冲动,想去表现夜晚单纯、宁静的美。有时候晚上听到纺织娘在叫,我会去捉几只,放在捡来的一根树枝上,两三个、四五个,它们也不会跑,就这样拿着在学校里面转悠,回家的时候,又把它们放了。可能我性格里面天生就喜欢宁静和单纯的东西。
阴澍雨:你在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和本科期间,技法的积累是怎样的?
康海涛:大学时期了解过清代龚贤的积墨技法,还是从我隔壁国画系的同学那里接触到的。他经常过来和我聊聊国画,借此我了解了很多画家,比如石涛、八大,还有一些民国时候的画家。
阴澍雨:就是说你画夜景有一些水墨的影响?
康海涛:对,当时就想用龚贤的积墨方法画夜景,觉得可以表现夜景的深度和空间感,这样画中间是通透的,不会画死。我大学的时候画油画人体,从来没有画好过,油画材料黏糊糊的,一直没适应过来。
阴澍雨:但是川美的体系当中,大家肯定还是画人物造型比较多吧?
康海涛:同学的创作和人物有关的多一些,我的创作基本没有人物,主要是静物和风景,当时受莫兰迪和阿利卡的影响比较大。
康海涛绘画工具
阴澍雨:那时的作品,看上去没有具体形象,是抽象的。
康海涛:也不算抽象吧,可能偏表现和意象一点。比如我画小时候的那种红鞋垫,只画一半,也不是很写实,只保留了鞋垫给我的一些主要印象,画得很主观。我还会去画一个老鼠洞,或者破的水槽。我的本科毕业创作,就是画了几十幅这样的角落,尺寸30厘米×40厘米,展览是在一个废弃的工厂厂房,墙右边上正巧也有一个破的水槽,几十幅画挂满了那面墙,展览效果挺好的。
阴澍雨:你本科毕业的时候也没有确定的方向?
康海涛: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搞实验,那个时候受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,我就拿油漆来泼,油漆的视觉效果很好,泼得很狂野,也很过瘾。但是每次回到安静的小巷子里面,发现感动我的还是阳台上的鞋垫和晒干的橘子皮这些东西。一个小板凳,在阳光下,很安静,那种朴素的美真地能打动你。就这样,我本能地回到原初感动我的事物,开始画身边的生活。
阴澍雨:你今天的作品非常宁静、冷静。
康海涛:大学毕业的时候那些画角落的小画有很多人认可,也有很多人喜欢,是我后来绘画的基础。现在画的夜景,也可以说是放大的一个角落。
阴澍雨:毕业创作那些小画有一些模糊、虚化的处理,比如形象、线条边缘需要有一些处理手法是吗?
康海涛:都是一次性画出来的,全部用松节油画的,一滴调色油都没有用,就像用水洗出来的,薄得很。对着光看全是透的,而且有的地方还没有画上颜色。
康海涛 角落 布面油彩 40×30厘米 1999
阴澍雨:你开始用纸本丙烯创作是什么时候?
康海涛:是从2000年刚刚毕业到绵阳师院工作开始。那里的树也很多,我住的地方,窗户推开就是一片竹林,长得很茂盛。有几枝都会伸到我的卧室里面,树影投在床上。放假之后,学校的山上人很少,晚上推开窗户,黑漆漆的一片,内心经常有很强烈的孤独感,这样的环境也造就了我的表现内容。之前的个展“向内·凝视”就是从这样的体验里面得来的,这个名字我也很喜欢。
阴澍雨:“向内·凝视”这个展览我也比较关注。你一直没有画人物形象?
康海涛:写生画过,创作没有画过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画人物找不到感觉。但是我觉得如果画人物,我也许会像弗洛伊德那样去画,去表达人的真实。
阴澍雨:风景创作也是用丙烯吗?
康海涛:也是丙烯。我就是想把夜景画得深邃,通透并且富有层次感。只是画夜景的画都是长时间画出来的,随机、灵动的表达方式被限制住了。我也喜欢画可以自由涂抹的绘画,所以我也画其他的即兴的作品,配合着夜景一起画。
阴澍雨:这一类的都是小画,没有特别大的作品。
康海涛:没有太大的,控制起来比较自由,展示的时候也很灵活方便。
阴澍雨:非常写意,一下就画完了,不需要反复地改。
康海涛:这类绘画是靠直觉和专注力随机生成的。从一条线或者一个点开始,随便涂抹,画到最后各种图像都出现了。就算最后什么也没画出来,涂抹成了一张灰色的纸,都还有可能性,也许用水把面上的灰颜色洗了一点出来,再加一点黑什么的,又会出来一个新的画面。这个时候有一种内驱力在冥冥之中引导你,非常有意思。
康海涛 无题 纸板丙烯 59.4×43.5厘米 2011
阴澍雨:这个创作过程我们是看不到的,我们只看到这个结果。回到你代表性的这类作品,是2006年创作的《遥远的山岭》。这是自然光带给你的灵感吗?有图片参照吗?
康海涛:这张作品比较有代表性。2006年的时候我开始画外光。肯定有图片,没有图片是没法画的。其实那是西南大学里的一座老教学楼推掉了,工地上吊重物的铁架上面有灯,光正好打在旁边的树林上面,感觉光很远。
阴澍雨:这个光是工地的照明灯光?
康海涛:是工地的灯光,但拍出来和实际看到的不一样,照片出现另外一种效果。我觉得这个图挺有意思,感觉光很远,树林也很远,比实际要远很多,像森林的一部分。现场其实很具体,颜色也不会那么绿。画出来和照片细节也差得很远,整体的结构差不多。
阴澍雨:你在纸本上还要很详细地定位置?
康海涛:对,定稿子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过程,直接把照片等比例画放大,我要测量很久。画面上这些小的十字标记都是定位用的,都经过测量。为了捕捉当时一瞬间的信息,所以我测量的时候也比较细。尽量让它准确一些,我想把最初的印象尽量保留,画的时候可以放一些。
阴澍雨:这个痕迹看着挺有意思的,把你作画过程也留下了。但是现在都用投影仪了。
康海涛:我用过投影仪,有局限。放到纸上去,全是碎的;完全没有主次。用手工测量,脑子里过了一遍,它会有取舍,有重点。
康海涛作品《遥远的山岭》创作步骤图
阴澍雨:表现夜景的天空是涂黑吗?
康海涛:没有,都是一遍一遍画,几十遍,甚至上百遍慢慢画出来的。
阴澍雨:国画里面的积墨,最后的目标也是画黑,这个过程就是一遍一遍积,所以这个黑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。
康海涛:龚贤的画很透,这是他最大的技法特点。古人说的皴法,像雨点皴,不重叠,每一笔加上去,都不在相同的位置重叠,最后积起来,中间还有空隙。
阴澍雨:用纸本丙烯怎么体现?
康海涛:一遍比一遍黑,到最后还不能用干的颜色去画。我分析了一下,有两种方法可以画黑,一种是颜色不断地加浓;还有一种,同样一种深度的颜色画很多遍,一样深的颜色叠加的遍数多,也会深一点,到最后,就更深了。
阴澍雨:丙烯有没有颗粒?
康海涛:没有颗粒,好的丙烯调散了之后很细腻,它是均匀的。深的地方都是一遍遍画的,不可能一下到位。
阴澍雨:你用的颜色比较单纯,也没有几种颜色。
康海涛:以前的画还原自然色多一点,现在的画主观一些,颜色亮一点。我很喜欢单纯的颜色,最多不过是黑里面带一点单色,带个红,带个绿,带个蓝,不想画成五颜六色的,喜欢简单一点的颜色。
阴澍雨:夜景正好贴合你这点,五颜六色都褪去了。
康海涛:为什么我后来画夜景,夜景是我对人生的一种认识,是向内的,和白天这种往外的扩张是反方向的,画夜景题材就是往内心里面走。我对其他参与性的事情没什么能力,或者说体会没这么深刻,所以更多回归到一种简单的生活体会。
康海涛 光的记忆 纸板丙烯 182×368厘米 2016—2017
阴澍雨:你作品中的光很丰富,都有哪些类型?
康海涛:一种开放的状态,不排除任何光源,我就是拿着手机,晚上到处游荡。一边走,一边拍,拍到有意思的图,立刻从这里面找内容,找和内心相通的图像。
阴澍雨:谈谈你的具体技法,大幅作品用的是卡纸吗?描绘的遍数多了效果行吗?
康海涛:对,是装裱用的无酸卡纸,和宣纸不一样,更耐磨一些,有的地方可以反复改动。
阴澍雨:无酸卡纸和有酸卡纸有什么区别?
康海涛:有酸的容易发黄,无酸卡纸不会发黄,画面保存更久、不易变色。
阴澍雨:你现在用的卡纸都是德国产的么?
康海涛:对,这种纸尺寸大,质量也好,所以贵一点也正常。一般在2.5米×1.8米左右,国内的卡纸更小。
阴澍雨:现在用的进口卡纸的质量很稳定?
康海涛:很稳定。但是它面上是光滑的,没有什么肌理效果,如果能和做手工纸的方法结合就更好,它会有一些粗糙的感觉,画树林的时候质感就特别好。
阴澍雨:有自然肌理。画国画纸张很重要,有一点摩擦力,因为是软笔,见笔线的时候是有差别的。
康海涛:虽然没有学国画,但我对毛笔很有感情,对笔墨的那种感觉也有些体会。
阴澍雨:你的画里面比较有代表性的房子,都是你生活周边的房子么?
康海涛:对,大多是我生活周边的房子,很少去找陌生环境里面的场景,不过我觉得也可以去尝试。
康海涛 夜曲 纸板丙烯 224×156厘米 2021
阴澍雨:你的颜色比较单纯、微妙,这是怎样处理的?
康海涛:我会用很多白瓷碗,里面是稀释后的颜料,一个碗调一种颜色,然后用笔蘸上很薄的颜色一遍一遍地反复去画。当画的遍数足够了,反复叠加的笔触就会呈现出细腻的层次来。以前会把颜色挤在一个小纸盒子里面,经常没用完它就干了,第二天又挤一块在干了的颜色上面,最后那个颜色累积起来像抽象的雕塑一样。我还用它做过明信片,五颜六色的,挺好看。
阴澍雨:丙烯是前一天的就不能再用了吗?
康海涛:只要没干就可以用,干了就不行了。如果画大画,一次调得多就不容易干,可以拿很多碗来调色,像创作日本岩彩画那样。
阴澍雨:调丙烯用调和剂么?
康海涛:可以用,但我一直是用水来调色。调和剂太稠,干得也慢一些,不适合笔触快速的反复的叠加,水用起来更自由一些。
阴澍雨:丙烯调和剂是不是干得慢?
康海涛:用丙烯调和剂比用水干得慢一些,但比水调出来看上去色彩的饱和度更好,干了之后有一层膜。也有哑光的丙烯上光剂,用水画完之后可以刷上去,色彩的还原度会更好。
阴澍雨:国画强调留白,你作品中的白是留出来的?
康海涛:画夜晚黑白很重要,画面中的白色都是留出来的,留出来的白会有一种通透感,没有颜料的物质性。我觉得光是有灵性的,如果画得太厚,就破坏了这种感觉。
康海涛 乐园 纸板丙烯 246×485厘米 2020
阴澍雨:你这次展览的作品,相对来说抽象一些,里面的具体形象少了。
康海涛:画到现在,绘画的内容自然而然就有了分类:比如房子、树、光、抽象的形态等。对自己作品也有一些新的体会。特别是在画大画的时候,这种感觉更强烈。我通常会在一个适合自己表达的距离去观察一张小的照片,然后再把这种感受转换成一张大画,加上反复叠加的笔触,好多真实的细节都模糊掉了,只能退到很远看,作品才有真实感,走近看完全是虚无的。感觉这个世界好像是真实的,但又没有一个很具体、很坚固的物质性的实体存在,我感觉这种体验就是抽象的,精神性的。我说得有点牵强。
阴澍雨:不牵强,你描述的这个状态我能理解。
康海涛:比如画树,我觉得树就是自然生长之物,没有人为过多干预,是很单纯的一种生命体。我把作品分成两类:一类是眼睛可见的,可以具体描绘的事物,包括静物、夜景等;另外一类是在心里的、眼睛看不到的,它是心灵里面的图像。
阴澍雨:丙烯材料的技法,你现在用得非常熟了?
康海涛:丙烯更适合自己的性格,可以直接用水调,也可以迅速改动,自由的涂抹。特别是画那些抽象的小画。当然也不会仅仅局限于这一种材料,只要适合自己的都可以。
阴澍雨:你的画还是有一定技术含量在里面。
康海涛:作品传递的感受越强烈,技术就越完美,不能离开感受只谈技术。画的时候不能老去想凸显技术的完美,而只能去想怎样表达才能更接近心里想要的那个感受。
阴澍雨:你作品中的物体是不是没有明显的边线?
康海涛:远看有,走近看就没了。走近看几乎没有一道线是实的,都是虚的。但我其实不喜欢很朦胧的东西。
康海涛 界 纸板丙烯 320×485厘米 2019
阴澍雨:卡纸现在能画到多大?
康海涛:4.8米×3米多,几张拼起来的。
阴澍雨:这纸有点毛似的,也是光纸?
康海涛:有一点吸水、可以反复画、耐磨的纸最好。严格来说,我把它当成布在画,可以反复涂抹、修改。如果太吸水了,就像宣纸一样,颜色吸进去了,没法改。有一点吃墨就行,时不时还可以改动一下。
阴澍雨:你现在用这个卡纸,它的吸水性强吗?
康海涛:吸水性一般。偶尔遇到一张不稳定的纸,画上一笔,就变成一个黑点,纸浸了水是黑的,但是干的时候就白了,所以没法完全控制,没法判断颜色,全凭个人经验。别人看上去,还以为有一些技巧在控制,其实没有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技术,但主要还是要靠感觉。
阴澍雨:你的生活环境,基本上是一种自然的状态。
康海涛:算是自然吧,上班,然后画画,没有太刻意。平时也有时间和朋友喝点儿酒,聊聊天。
阴澍雨:还是想让你更多地谈谈画的细节和技术性。
康海涛:我觉得细节应该是绘画过程中自然而然留下的痕迹,只要画面内容需要就是必须的细节。比如画面上留下的铅笔测量的痕迹,我觉得像修建房屋的骨架,就自然保留了下来。还有纸上画笔反复叠加留下的磨痕,它让我觉得有时间感和岁月感,也就又保留了下来。一切的技术都是在为你的表达服务。(本文由录音整理,经康海涛审阅)
(本文原载《美术观察》2022年第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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